我们是最有力量的人

文/柳红   2015.08.08

转载自北京尚善公益基金会《重燃生命之光- 尚善暖心手册》

 

我觉得或许在历史上，今天是值得记住的日子，为什么呢？全世界有成千上万个健行者团队，或者跑步、登山，各种运动团队，但是从今天开始将要诞生一个由我们这样一些人组成的独特团队。我们有什么不同呢？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伤残病人的团队，比如，我知道的，越战老兵，他们伤残之后，难以走出战争的阴影，然后他们组织起来运动，挑战身体极限，带上假肢，登山，登世界各地的雪山等等，我看过这样的片子；再比如，有癌症患者的徒步，还有为对抗各种疾病的；我们并不是伤残病者，是所谓的健康人，但，却是伤心的未亡人。因为，我们唯一的孩子离去了。

古往今来，丧子并不是稀罕的事。但是，当它发生在我们身上，在计划生育的年代里，就出现了我们这样一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特殊群体。这些人在一般人眼里是可怜人，是边缘人，是被忽略的人，是孤独的人，封闭的人，病的、弱的、老的或者怎么样，总之，似乎是生命没有价值的人。但是，真是这样吗？我觉得不是。所以，我想，我们对亲人最好的纪念、证明我们生命价值的最好方法，就是有尊严的活着，就是健康地活着。不仅仅是每周一次的聚会、聚餐有哭有笑，然后分开回到自己的生活里依旧过着阴郁的日子。归根结底要把身和心结合在一起，让它们在每一天的生活中慢慢地健康起来。

我接触过的很多人，虽然都看上去光鲜亮丽，很漂亮，爱打扮，但是实际上他们内心苦不堪言。独自在家，常常躺着或者枯坐着，是静的，而不是动的；是阴的，而不是阳的。我觉得只有动起来，在太阳底下走，才能够最大限度地救赎我们。每一个生命都是有价值的，我们爱孩子的最好体现，对他们最好地纪念就是健康地活着，因为他们在天上看着我们，他们希望爸爸妈妈是健康的，是有精神的，分别后的这段生命也应当是有光彩的。这就是我运动的动力之一，愿意跟大家分享。

我的一对大学同学，他们的孩子非常优秀，孩子也是抑郁症。有一次，他们给我打电话，第一句就是问：“我就想知道你为什么活下来？”我说因为儿子。他们说怎么会呢？儿子是我们的希望，当希望没有的时候，我们自然就没有活的意义了。我说：其实这就是一转念，怎么个一转念啊？是，孩子是我们的希望；但是，孩子一定希望爸爸妈妈好，我们好起来，于是就满足他们的希望，他们的希望也是我们的希望。

就是这样一转念！人可以这样去想，也可以那样去想，就看你怎么想。

我说说我自己的经历。

你们看到我今天是跑步来的，几天前才知道有这个名额可以参加北马。我自己本来报名了，但是没有中签。后来咱们尚善有一个团队可以参加，我就加入了，但压力很大，因为我已经三年没有跑全马。一口气跑下来还是有难度，所以，我从前天就开始在我的微信圈里头每天发：备战北马第一天、第二天、第三天，我差不多每天都跑12公里，而且我每天的走量很大，像前天我就走了大概三十公里。体能上来才能坚持一个长距离。其实，我以前不是一个会跑步的人，而且是个运动功能比较差的人，虽然从小跳舞，但是跳舞和跑步不是一回事。

我的孩子是2006年去世的，今年是第九个年头。那个时候非常非常孤单，像在一个孤岛上活着。我的朋友肖瑞认识一位瑜伽教练，她们商量如何帮助我从悲伤中走出来，就开始做我的工作，让我练瑜伽，我拒绝了，没有心思啊。再有身体实际上非常虚弱，儿子（子尤）生病两年零七个月，作为单身妈妈，精神和身体上承受的压力太大。记得有一次孩子在里屋躺着叫我过去，而我坐在外屋的沙发上却起不了身，但又不想让他知道我难受，嘴里一边答应着：“妈妈来了啊，你等一会”，一边慢慢地挪，挪到他那儿，完全是靠着精神力量支撑了那么长时间。孩子走了，我的身体和精神也垮了。所以，我拒绝去练瑜伽。但是人家特别热情，后来勉强答应。起初我必须得先在家里躺着休息，必须躺一会儿才能应付接下来的上课，第二次练下来就晕了。这时我知道身体状况很不好。

有一次爬香山，上到三分之一都不到的地方，我已经难受得不行，只能平躺在石头上了。可这个样子不行啊，一定要活下来。那时和现在不一样，民间社会（组织）还没有发展起来，丧子妈妈们各自苦熬。我家在北大燕北园，离百望山比较近，百望山是很矮的小山，我每天背着瑜伽垫，到百望山最高点做瑜伽。这让我亲近自然。当你在自然之中，就会发现人是多么渺小，当你看到群山，看到那些树木、花草，你会觉得自然就是这样的，有生有灭，生生不息。

这是我练身体的过程，也是疗愈心灵的过程。

每一个儿子的祭日或生日，我都要做一件事。比如，我第一次跑一万米是在2009年孩子生日那天。我有一个习惯，注重仪式感，这个仪式可能是世界上任何人都不知道的，但是在我的心里。所以，那天是4月10号，我说我今天要跑一万米。当时在联合大学的操场上跑，它大概四百米一圈，一万米，要跑25圈，我怕跑乱了，每跑一圈就大喊一声，18、19、20……就这样跑完了25圈，第一个一万米。

2007年10月孩子下葬之后，接下来的一年，我每周去一次墓地。通常是从城里坐公共汽车到西三旗，然后再换车到南口，再步行进去，来回大约走20公里，每星期一趟。这个过程在别人看来，难以理解。比如，我爸爸就会觉得我每星期都去，是因为我很伤心，但是对我来说那未必是一个很伤心的事情，因为我觉得那也是个家似的，像钱钟书先生病了，杨绛要在钱钟书的病房里搭一张行军床，护士说您回家吧，我们能照顾，她说钱钟书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。其实我也有这种感觉，我觉得前方，我的孩子在那里，那也有一种家的感觉。所以，我每个星期六都要去一趟墓地，无论春夏秋冬，因为是山里头，常常只有我一个人，可是这个过程又是一个身心合一的过程，所以我深深地体会到身体和心灵的互动。我有那个能力，我有了行走的能力，那么我的心灵也越来越为之豁然开朗。

其实，在孩子走了以后，我大概至少三年没有关过灯，我觉得关灯睡觉对我来说是比较困难的事情。但是，我从2008年开始跑步，越跑越多。我是在一个意外的情况下接触马拉松，我的一个老同学，他是跑马拉松的，他说只要能跑10公里就能跑20公里，他就鼓励我。我是什么都不懂，正好那一年的10月份就是北京马拉松，有一个人的半程名额不用了，我就把人家的名额用了。北马那天，2010年10月24日，北京下雨，我第一次跑半程马拉松21公里多。你们知道北京马拉松是从天安门开始跑，然后经过长安街。那一天对我来说，又是有点特殊的。因为在2006年10月24号，我们从复兴医院出来去往八宝山，四年之后的这天，我用双脚跑过长安街，跑过复兴门一带。

我觉得，我在用奔跑的方式纪念他。其实人有很多潜力，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我们究竟有什么能力。紧接着那年元旦，参加了厦门半程马拉松。接下来都在跑半程，我觉得自己根本跑不下来全程。在2012年我又遇到一个挑战的机会，那是一个比赛叫Hood to Coast是在美国Portland省，那是个团队接力跑，320公里，从一个雪山经过Portland省再到大海边。Nike中国要组织一个队去参加，有朋友建议我去参加，可我望而生畏，怕跑不下来，给队友拖后腿。但是，后来还是决定去参加了。我深有体会，人真得给自己一点压力，因为当你没有压力的时候，你真的就什么都没有了；而当压力来了，你去接应一下这个压力，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会迸发出什么东西。去之前，Nike安排了教练给我训练。我本来不懂得任何技术，只是慢慢跑，匀速，每小时八公里，但是经过一段时间训练，速度提高了，十公里可以在一个小时之内跑下来，这更证明，人是有潜力的，你不试根本不知道，因为强化训练，就让这样一个潜力迸发出来了，我就觉得可以跑全马了；于是，报名了一个黄河马拉松，在宁夏吴忠县。从吴忠县跑到青铜峡，然后再跑回来。之后，我写了一篇文章叫“跑步对我意味着什么”，发表在2012年11月的《时尚先生》上。

就跟我第一次跑半马时不懂一样，人家跑全马，很专业，什么样的装备，吃什么能量胶、能量块，我就带了一块巧克力，结果跑着跑着化了，所以什么也没吃，什么补给都没有，但是我也没觉得那么神秘，跑下来就跑下来了。之前看了一个介绍说，你用几个小时跑下来就要用几周恢复，我想我五个多小时跑下来，莫非得要用五周恢复。其实，我从宁夏一跑完我就去浙江莫干山开会，跑山来着。所以，我发现没那么多教条，就得相信我们自己，要跟自己的身体对话，听身体的声音。

说到身体，我有很多的感想。我很多年没有做体检，为什么呢？是因为我自己每时每刻都在体检，我很在意自己吃喝拉撒睡，保持运动。我这么大运动量，是不是能很快恢复过来，如果睡一觉就恢复过来了，说明这个运动量对我来说是能承受的。我这么在意，就不需要那个机器来告诉我怎么样了，我自己可以告诉自己。我认为体检这个产业，是为那些忙得顾不上自己身体的人，或是对身体缺乏感知的人而生的。隔一段时间它告诉你，你的心脏不好了，你得注意了。我素食9年了，没有血压高、糖尿病等。我认为很多东西都是可逆。曾经，我超重，是个胖子，30多岁的时候，上楼就有过关节疼，得侧身上。现在，年纪大了，反而好了，除了跑步，连续两年参加香港乐施毅行百公里，今年将是我的第三年。身体状况似乎比从前好。一般人们习以为常的或者约定俗成的，就是说当你上了年纪，势必得驼背，势必得发福，势必得高血压，势必得血糖高，大家都说老了，到这岁数了，我觉得不尽然，事在人为，很多事情我们是可以掌握的，只要注意我们的生活方式。无非是两件事，管住嘴，迈开腿，然后你的身体会发生改变。而身体的改变会带来你心灵的改变，你会是个豁然开朗的人，可以做很多很多事情，做很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。

现在我也在做一些事情，除了自己的研究工作和相关写作，也在参与和发起一些民间活动。2011年还独立参选朝阳区人大代表。我们的生命价值怎么体现呢？要有公共精神。我们是社会人，要尽些义务，不是沉浸在小我的痛苦中，要有大一点的关怀。

苦难和不幸使我们成为最有力量的人。千万不要把自己当成弱者，当成仅仅是遭受苦难的人。苦难成全了我们，让我们的生命与众不同，成为被上帝拣选的人，继续生活在这个世界上。所以，借助今天8月8号健身日，开启我们走起来的行动，我们会越走越好，可能大家的体重会降下来一点，可能身体不好的指标会发生一些逆转，未来我们还有好几十年，这好几十年我们可能会做很多有意义的事。只有自助，才能助人。祝大家走得健康，谢谢！